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戊戌變法120年:被誤讀的慈禧與光緒

時間:2024-10-19 01:24:12

曆史由後來者書寫,而且,經常遭到後來者篡改、塗抹。120年前,改變了中國政治走向的戊戌政變,尤其如此。

“(戊戌政變的)原委,是戊戌維新的核心人物康有為、梁啟超事後認定的”,曆史學家茅海建認為,兩個人的說法,因其戲劇性,廣為流傳,得到公衆的普遍認可。

康有為與梁啟超的叙述,符合人們對中國宮廷戲文的想象。1898年6月11日,賢明的君主光緒帝和能幹的臣子——以康有為、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,開啟了轉變中國命運的變法運動。利益受損的頑固派團結在慈禧周圍進行反撲,最終,在卑鄙的告密者袁世凱出賣下,百日維新以康、梁流亡,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落幕。

隻是,人們熟知的這段曆史叙述,充滿了曲解、誤會和道聽途說的謠言。直到120年後的今天,這段曆史仍然迷霧重重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變法失敗的真實原因,要更為複雜,甚至,光緒和康有為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

母子

1898年6月21日,光緒收到一個奏折,一位禦史稱,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辦理英德續借款時,貪污了260萬,與翁同龢平分了。光緒看到後,并沒有太在意。張蔭桓是光緒改革依賴的重臣,對他非常信任。但這個折子,同時奏到了慈禧處。

慈禧雖然已經把處理政事的權力交給光緒,但兩人權力間,仍然存在報告制度。據茅海建《戊戌變法史事考》研究,一種為事後報告制度,軍機處将每日重要奏折文件及簡要相關谕旨上報慈禧。另一種制度是事前請示,遇到重大政治決策和高級官員任免,光緒要先行請示慈禧。

6月21日的禦史奏折,雖然劍指光緒眼前的紅人大臣,還是送到了慈禧處。慈禧閱後大怒,與光緒一起,召見軍機大臣以及張蔭桓。慈禧怒斥張蔭桓時,光緒在一旁陪同,并未多發表意見。

第二天,光緒獨自召見各軍機大臣以及張蔭桓,詳細詢問此事。聽完張蔭桓解釋後,光緒開始诘難軍機大臣:“你們什麼事不管,問起來絕不知道,推給一個人挨罵。”吓得這位軍機大臣不斷叩頭,光緒還不解氣,繼續诘難:昨天你說他行蹤詭秘,到底如何詭秘,你說!終于撒了一頓氣,光緒不忘安撫張蔭桓說,“不必憂慮”。

由此可見,光緒帝與慈禧同見軍機大臣時,顯然對他們的言論不以為然,“但因慈禧太後在場,誠恐誠惶,不敢多說”,茅海建分析道,第二天,盡管光緒還在頤和園,離着慈禧不遠,但仍然将一肚子怨氣發了出來。

慈禧對光緒一向嚴厲,光緒則習慣了順從。兩個人的母子關系基調,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打下的。

鹹豐帝去世後,5歲的同治帝登位。慈禧逐步打倒政治對手,開始垂簾聽政。同治是慈禧獨子,備受寵愛。“她總是覺得自己的兒子這麼小就失去了父親,太可憐了,因而不舍管教,不願管教,不讓别人管教”,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、博士生導師馬勇認為,正是慈禧的縱容,使同治染上很多壞毛病,後來她想管也管不了了。

同治早死,并無後代,慈禧隻好從鹹豐帝的七弟處,選了一個孩子繼承大統。1875年,四歲的愛新覺羅·載湉成為大清國第11位皇帝,年号光緒。

“他們的母子感情确實非常好,”馬勇接受本刊采訪時說。光緒不但是鹹豐的侄子,還是慈禧的外甥——光緒的生母是慈禧的親妹妹。有了這一層關聯,慈禧待光緒如親生骨肉。

慈禧同時也吸取了對同治管教無方的教訓,對光緒要求非常嚴格。據太監寇連材的筆記說:西後待皇上無不疾聲厲色。少年時每日诃斥之聲不絕。稍不如意,常加鞭撻,或罰令長跪。故積威既久,皇上見西後如對獅虎,戰戰兢兢。馬勇分析說,慈禧不想讓光緒再步同治的後塵,為他請來全國最好的老師,讓他接受“可能是中國帝制時代最好的教育”。光緒甚至還學了英語,且水平不錯,“可以讀英文書,可以跟外國人對話”。

慈禧對光緒寄予厚望,光緒也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的領導人。兩個人的目标是一緻的,直到權力的問題開始凸顯,這對母子的關系變得愈加複雜,并最終影響了中國政局的走向。

權力

1886年,光緒15歲。這一年的7月11日,慈禧召集光緒的生父醇親王奕譞、領班軍機大臣等朝中重臣開會,光緒也參加了會議。在這次國家核心要員參加的會議上,慈禧說,光緒已經長大,自己想借此機會撤簾歸政,讓光緒主政。

“太後的決定一宣布,小皇帝當即長跪懇辭”,馬勇說。醇親王等重臣也以時局不穩為由,請慈禧暫緩歸政,再送年輕的皇帝一程。慈禧堅辭不受,決意在第二年讓光緒親政,并于1889年他18歲時歸政。

這個消息傳出,朝中震蕩。幾天裡,王公大臣陸續上折子,懇請慈禧暫緩歸政。不過,這些建議再次遭到慈禧的拒絕,甚至到後來她不願再就此事進行讨論。

這場歸政,成為日後影響戊戌變法走向的一個重要時刻。曆史學界對慈禧歸政的心理,存在巨大争議,馬勇帶着善意解讀,認為慈禧當時确實真心想要歸還權力,“功成身退,想在青史上留名,要用事實正告那些一直诋毀她政治人格的反對派:我那拉氏雖為女流,但絕不是權力貪婪者”。

但一個政權,除了最高領導人之外,還有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,他們的影響也不容小觑。眼看無可挽回,朝中大臣又想出一個“訓政”的制度,如前文所述的事前請示、事後報告制度,确保政治決策、人事調整等重大事宜,仍由慈禧把關。

這樣一來,光緒的權力确實加強了,但也沒有成為唯一的權力中心。“這導緻一個結果,權力沒有完整移交,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。”馬勇說。中國王朝政治最怕的就是政治權力中心二元化或者多元化,不能出現兩個中心,否則,朝廷官員會分别往兩個中心靠,出現不同的派系,“在中國老話叫做‘天無二日,國無二主’”。

當時在北京城,也确實存在不同的政治派别在較勁。以1883年爆發的中法戰争為例,當時法國入侵清朝宗主國越南,在如何應對的問題上,就分成了兩派。李鴻章等老臣,堅持應該通過談判解決,隻有法國進攻時,才應戰。但青年官員的态度偏向于鷹派,“他們在奏疏中慷慨陳詞力主好戰的行動路線,”由美國漢學家費正清所編的《劍橋中國晚晴史》中記載道,這些觀點“博得了公衆的擁戴和皇帝的注意”。

在日後的維新變法中,這樣的情況再次出現。年輕的光緒皇帝,顯然更願意聽從那些激烈的、年輕官員的意見。而老臣,則相繼聚攏到慈禧周圍。

1900年7月14日,法國《LeRire》刊登的慈禧漫畫(@視覺中國圖)變法

剛剛即位的君主都想試試自己是否真正掌握了實權。日本學者加藤徹在《西太後》一書裡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: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還是公主時,被禁止從家庭教師那裡得到紅茶和《泰晤士報》。在她十八歲即位儀式結束後,她發出的第一條敕令就是“請給我當天的《泰晤士報》和紅茶”。拿到這兩樣東西後,她既不看報也不喝茶,而是微微一笑,讓貼身侍衛把東西原封不動地又拿下去了。

加藤徹認為,年輕的英國女王和中國皇帝有相似的情緒。對光緒來說,維新變法的話事權,就是他眼中的“紅茶”與“報紙”。而且,在他看來,如果不能徹底維新變法,愛新覺羅的江山可能就保不住了。

光緒接過來的,原本是一個前景看似不錯的國家。經過三十年的洋務運動,大清朝迎來一個中興時刻,經濟總量世界第二,亞洲第一;軍事力量世界第六,亞洲第一。但就在這個時候,清政府又遭遇了一場巨大的失敗,1894年,中日甲午戰争爆發,清政府最精銳的北洋水師幾乎全軍覆沒,中國與日本簽訂屈辱的《馬關條約》。之後,又發生了德國租借膠州灣事件。

據大臣劉坤一回憶,1895年《馬關條約》簽訂前,慈禧曾哭着對老臣劉坤一說:“我每聞軍前失利,我哭,皇帝亦哭,往往母子對哭。”

清政府在外交上的不斷失利,轉變成了巨大的國内壓力。朝野都有聲音,呼籲政府效仿日本,維新變法。這其中,最知名的是康有為。他的《上清帝第二書》,雖然沒有送達清廷高層,但也在京城官員士紳間流傳,影響頗大,其中最重要的是呼籲光緒“變法成天下之治”。

光緒皇帝不甘做亡國之君,《馬關條約》簽訂之後不久,他就發布了維新诏,讓各位大臣提建議。這些做法,包括之後決定變法,光緒都請示過慈禧,“慈禧根本沒有表示反對”,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雷頤接受本刊采訪時說,慈禧隻是要求辮子不能剪,服裝不能改,各種禮儀不能改,“其他的你看着好就行”。

慈禧并非守舊派。“從1860年開始洋務運動,學習西方,到後來學日本,中國這40多年來的變化,沒有西太後對西方認可,是不可能的,”馬勇認為,在當時的大清朝,就是慈禧在帶領中國往前走。

一個例子是廢八股,當時光緒遭到守舊派大臣的阻撓,尤以大臣剛毅為主。剛毅一再以“行之數百年”為由,認為不能就這麼廢除八股。眼看光緒動怒了,剛毅也不敢強來,隻好搬出慈禧,“此事重大,願皇上請懿旨”。光緒果然去找慈禧商量,結果,慈禧支持光緒的變法政策,并沒有站在剛毅他們這邊。

不過,在學者張鳴看來,也不能把慈禧當做維新改革派。“她就是一個很實用的統治者,”張鳴說,隻要東西好用,能夠維護清朝的統治,無論東西,都會拿來用。

當時對光緒變法限制最大的不是慈禧,而是恭親王奕訢。他是軍機大臣兼總理衙門首席大臣,位高權重。奕訢也并非頑固派,相反非常欣賞西方人的很多東西,如果沒有他的同意,英國人李泰國是無法重建中國海關,英國人赫德也無法執掌海關稅務司的。與光緒不同的是,奕訢認為清朝的改革,應該逐漸、緩慢推進。

1898年初,光緒看到了康有為的變法建議,令奕訢等人開會研究。“如果奕訢再年輕些,按照他過去的思想傾向,他一定會全力支持這些年輕志士。”馬勇在《恭親王之死》一文中分析道,康有為等建議清政府效仿日本,建立君主立憲整體,在奕訢看來,還是過于激進了,“他似乎已意識到,清政府如果依照康有為的方案進行改革,那麼很可能意味着清朝曆史的終結”。

奕訢沒有接受康有為的建議,而且當光緒提出要見康有為時,奕訢也以康有為級别太低,直接召見有違體制為由進行阻止。隻是,他并沒有阻止多久,5月30日,恭親王因病去世。據馬勇介紹,奕訢臨終前,慈禧和光緒曾多次探望,恭親王還建議光緒尊重慈禧太後,在用人上要格外小心。

不過,年輕的光緒帝已經按捺不住,不想再小心行事。恭親王去世13天之後,1898年6月11号,光緒皇帝就發布《明定國是诏》,決意變法。之後,變法的103天中,每天都有诏令頒發。光緒帝頒布了多達180餘道谕旨,涉及經濟、教育等多方面領域,單是9月12日的一天中,他竟頒發11條維新谕旨,年輕的皇帝變法的急切心情一目了然。

罷官

雖然光緒貴為一國之君,但想推動清朝這艘大船調轉方向,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3月11日,康有為通過總理衙門上奏光緒,提出了一份全面整治改革的方案,其中有設待诏所,允許天下人上書。這則建議成功吸引了光緒的注意,他做了批注,要求總理衙門研究讨論。

總理衙門的重臣們經過研究,全盤否定了康有為的建議。光緒很不爽,又沒辦法,暫時擱置了兩天,再下旨,讓總理衙門再讨論。總理衙門回複說,這個事情牽涉太大,希望能開擴大會議,讓王公重臣一起讨論。光緒準許,并提醒他們,不能再拖延了。

軍機處、總理衙門幾經讨論,終于想出了一個折中方法:各級公務人員上奏,經過各堂官代奏;士民上書言事,通過都察院。這也意味着,康有為仍然無法直接與光緒溝通,仍須通過第三方。但這個制度,成為戊戌變法失敗的一個誘因。

8月2日,光緒正式發上谕:“部院司員有條陳事件者,著由各堂官代奏。士民有上書言事者,著赴都察院呈遞,毋得拘牽忌諱,稍有阻隔。”

十多天後,一位名叫王照的禮部官員寫了一封奏折,建議光緒、慈禧到日本等國遊曆,知日本崛起之由,然後奉太後之意,曉谕臣民,以變風氣。

這個建議過于驚世駭俗,禮部堂官認為,這是将皇帝、太後陷于敵國,大為不利,要求王照撤回或者修改。“從當時的政治來考慮,禮部堂官的意見也非為大錯。”茅海建分析道,但光緒知道這件事後,大為震怒。

他可能早就對這些老臣有所不滿了。“前經降旨,部院司員有條陳事件者,由各堂官代奏,毋得拘牽忌諱,稍有阻格。”光緒當下下旨嚴批相關官員,意思很明顯:剛下旨讓你們廣開言路,你們竟然還從中幹涉。以後再有阻攔,“以違旨懲處”。

把這些大臣罵了一通,光緒還不過瘾,直接祭出殺威棒,親自寫了一封谕旨,罷免禮部六位堂官。

“清朝上谕多由軍機章京拟稿,軍機大臣修改,皇帝審定,”據茅海建分析,皇帝親自拟朱谕,是非常少的,“光緒帝此時對各大臣對于變法的态度十分不滿,藉此發作,殺六個猴子給所有的猴子看看,以為各大臣的儆戒”。

光緒又破格提拔譚嗣同、劉光第、楊銳、林旭四人,讓他們以四品卿銜擔任軍機章京,參與新政事宜。

就在罷免禮部六堂官前幾天,光緒帝還曾下谕旨,将詹事府、通政司、光祿寺、大理寺等衙門裁撤,同時裁去廣東、湖北、雲南三省巡撫,巡撫事歸同城之總督兼管,河東河道總督裁并河南巡撫兼管。如此大力度的裁撤官員,勢必引來保守勢力的反撲。一時間,京城人心惶惶,政治流言四起。

“光緒帝在同軍機大臣嚴重對立的情況下,雷厲風行,推動新政,引發朝局動蕩。”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忠文分析道,罷禮部六堂官、越級提拔譚嗣同等軍機四卿,已經動搖朝廷原有的權力結構,引起很多權貴擔憂。

而且,光緒似乎忘記了,重要官員的任免,需要事先請示慈禧。

人事

自1894年起,慈禧就開始常住頤和園,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,要比分開的時間更長,光緒經常去頤和園,有時候慈禧也會回來。

現在來看,這段大概15公裡的路程并不太長,但在當時,光緒要坐轎出神武門,經西安門,出西直門,中間在一處叫倚虹堂的地方短暫休息後,再一直趕往頤和園,單程就要3個小時。無論是他去頤和園,還是慈禧回宮,兩人住處的距離步行都不超過10分鐘,因為每天早上他都要向慈禧請安,有時候還會陪慈禧吃早飯、晚飯和看戲。

當然,兩人相見時,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光緒彙報工作。事實上,從變法之初,光緒就一直遵循着事前請示和事後報告制度,将重要奏折送到慈禧處閱覽,一些重要人事安排,也先同慈禧商量。但罷免禮部六堂官,提拔譚嗣同等人一事,成了少有的例外。曆史學家楊天石認為,光緒似并非有意為之,“暴露了光緒皇帝性格中的這一缺點,感情用事,懲罰過重,打擊面過大”。

這件事顯然引起了慈禧的不滿。學者張鳴告訴記者,此次罷官,如虎口拔牙,觸到了慈禧的要害處——罷免的正是她為光緒挑選的大臣班底。再加上其中一名官員的妻子趁侍奉慈禧“宴遊”之便,哭訴“盡除滿人”等“亂家法”的事情,慈禧有點坐不住了。

罷免禮部六堂官之後,光緒也迅速提出繼任人選。不過,這個名單到了慈禧處,隻有三人得到了正式任命。據清末民初胡思敬所著的《戊戌履霜錄》,慈禧還為此責備光緒,認為“九列重臣,非有大故不可棄”,現在你卻為了一個人而不顧祖宗加法,這成何體統。光緒則答她:“兒甯壞祖宗之法,不忍棄祖宗之民,失祖宗之地,為天下後世人笑也。”

頤和園夕佳樓,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後,光緒皇帝一度被囚于此(新華社圖)

1900年,法國畫刊“L’universillustre”刊登的光緒皇帝銅版畫,戊戌政變後,光緒被囚于瀛台,獲得外國公使的同情(@視覺中國圖)另據光緒事後向維新派臣子回憶,他揣摩慈禧的意思,“并不欲将此輩老謬昏庸之大臣罷黜,而用通達英勇之人,令其議政,以為恐失人心。”光緒說,他和慈禧見面時,慈禧提到了罷免禮部六堂官的事情,“皇太後以為過重”。

120年後,回看戊戌變法。光緒提出要在教育、經濟、軍事等領域進行的制度改革,甚至包括取消八股考試、開放新聞自由、派皇室出國遊曆等内容,都得到了慈禧的支持,至少是默許,但兩個人在人事安排上,出現了很大分歧。

光緒喜歡用年輕、達勇之人,而慈禧則更依賴老臣。事實上,就在光緒開始變法不久,慈禧還讓榮祿擔任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。“相當于北京軍區司令,有軍權。”雷頤接受本刊采訪時說,之所以如此,很可能是因為慈禧在為變法做最壞的準備,“她起碼要保證首都的軍隊在自己的控制之中”。

光緒想要的,顯然是逐步打破這種控制。

開戰

“康有為一直企圖在清朝現有政治體制之外,建立由其控制的議政機構,并由此進入政治核心。”據茅海建分析,他先是上奏設立制度局,後又代他人上奏設議政處、議院(議政機構,非代議制機構)。之後,他的學生梁啟超又代他人上奏,設立懋勤殿。

康有為是個極具人格魅力的人,他幾乎隻用了半天時間,就征服了梁啟超。他的弟子們,甚至稱他為康聖人。顯然,光緒帝在與他接觸過一次後,也對他産生了極大信任。他和梁啟超提到的這些議政機構,光緒帝也非常認可。

隻是,朝中大臣極力反對。茅海建認為,當時政壇高層對康有為的用意看得十分清楚,進行了全面阻擊。“百日維新中,康有為及其黨人的許多提議都被接受,惟此一條絕不讓步。軍機處、總理衙門及其他高官們似乎同此一心,絕不讓康有為掌握實際的政治權利。”

慈禧的态度也是如此。總理衙門、軍機處大都是她認可的重臣,在她的掌控之中。如果同意開懋勤殿,意味着光緒可以繞過這兩個機構,而直接與不受自己控制的康有為等黨人讨論政治問題,這是對她本人權力的挑戰,甚至将“動搖她的權力基礎”,茅海建在《戊戌變法史實考》中分析,從慈禧的角度看,“光緒帝已是兩次發動‘政變’”。

雖然此前慈禧曾決意歸政,把權力交還給光緒,但主動讓位和被動失去權力,性質截然不同。罷免禮部六堂官和設置懋勤殿建議的時間點,又如此接近,更是加強了慈禧對光緒的不滿。

據張鳴分析,光緒之所以敢在權力上挑戰慈禧,很可能也是受康有為的影響。“康有為一直上書,包括給光緒帝的參考書,他自己編譯的明治維新曆史,都刻意強調了皇帝應該乾綱獨斷。”張鳴說,這實際上顯示了他們政治上的不成熟。他們非但沒有建議光緒争取慈禧的支持,反而“無端地去刺激西太後”,而另一些原本對維新有好感的朝廷要員,如李鴻章等,他們又排除掉了。結果隻剩下光緒和一些低級别的官員,與整個官僚系統和掌握了大清帝國三十多年的慈禧開戰。

勝負從一開始就已經确定,各路老臣的怨言,不斷飄向頤和園。慈禧也發現,光緒越來越不受自己控制。9月14日,見過慈禧後,光緒覺察到自己正處于危機之中。他給自己信任的維新派官員楊銳下了一道密诏,描述了慈禧對自己諸多做法的不滿。他說,自己還是想降旨,“将舊法盡變,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”。但他也意識到,自己權力實在太弱,真這麼做,“則朕位且不能保,何況其他”。光緒問楊銳,有沒有好辦法,能開掉那些無能老人,讓有能力、有勇氣的年輕人上位,讓中國轉危為安、化弱為強,而又不拂逆太後的意思。辦法就是,康有為出局。楊銳在給光緒的建議中提到,康有為過于激烈的言辭舉動,最終會影響光緒,因此,“康不得去,禍不得息”。

據軍機處的《上谕檔》記錄,光緒後來發了一封上谕,要求康有為離開北京,到上海辦報。茅海建認為,下發這封谕旨前,光緒與慈禧間,應該有過一場事關康有為的交鋒。“慈禧太後強令光緒帝讓康有為離京,是因其已經覺察到康對光緒帝有極大的影響力,對此最為警惕。”茅海建分析道,“她堅定地認為,能夠影響光緒帝的隻能是一個人,而且隻能是她本人。此外的一切,都應當除掉。”

至此,戊戌變法中,彼此對立的各方,矛盾白熱化了。光緒、康有為、慈禧、官僚機構都開始急速轉動起來。隻用了一周,中國的政治走向,被完全改寫了。

前夜

光緒

9月16日,光緒帝在頤和園召見了袁世凱,将他的官職由三品提升為二品。随後,光緒帝下谕旨,“責成(袁世凱)專辦練兵事物”,并且給了他上奏權,可以與光緒帝有直接的交流機會,而在此之前,他想上奏,必須通過慈禧任命的直隸總督榮祿。

袁世凱向光緒謝恩時,光緒又囑咐他“以後可與榮祿各辦各事”。茅海建認為,這顯然是鼓勵袁世凱擺脫榮祿控制,顯然,光緒帝有培養袁世凱為自己人的意思。

康有為

康有為連續收到了兩道谕旨。一則是明發上谕,要他離京,另一則是9月18日,林旭傳來光緒的口谕,再次催他動身。

給康有為明發谕旨并不尋常,按大清慣例,需要明發谕旨的,都是國家重大政令或者需要全國共知的大事,如宣戰、議和、高級官員的任命革職等等,讓一個六品小官離京辦報的消息,顯然不值得如此大費周章。

據後世史學家研究,光緒之所以這麼做,是給慈禧看的,讓她了解到,自己與康有為要斷絕關系了。

但康有為則有了另一種大膽的聯想:皇帝是否已經被慈禧控制,隻能借這種方式,向自己傳遞信号?之後,光緒又讓林旭傳口谕。康有為更是認定,這是光緒催促自己盡快脫險。

在曆史學家姜明看來,康有為對宮廷政變的影響,簡單而又程式化,“與精明幹練、深谙政治運作方式的太後相比,他仿佛是一個舊小說舊戲文看得太多的鄉紳。”

但這是位敢想敢幹的鄉紳。9月18日晚上,為了營救想象中深陷囹圄的光緒,康有為請譚嗣同拜訪袁世凱,請他出兵,包圍圓明園,劫持慈禧,營救光緒。

官僚集團

9月18日,禦史楊崇伊來到頤和園,向慈禧呈上一份密奏。

為了這份密奏,楊崇伊聯絡了滿朝權貴,并最終獲得直隸總督榮祿、慶親王奕劻的支持。而且,這段時間裡,一些滿洲權貴也到天津找榮祿商議局勢。經過多方商量後,榮祿、慶親王決定由楊崇伊上奏,請慈禧重新訓政。

楊崇伊之所以能獲得多位要員支持,和光緒此前激烈的裁撤官員也有關系。時任兵部司官的陳夔龍(宣統朝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)後來分析說:“戊戌變政,首在裁官。京師閑散衙門被裁者,不下十餘處,連帶關系,因之失職失業者将及萬人。朝野震駭,頗有民不聊生之戚。”這種氛圍,勢必為光緒和維新派制造巨大的反對力量。

楊崇伊的奏折,由甲午開始,寫到當下時局,後半部分重點談康有為等人借變法清除老臣,培養黨羽,他還提到,光緒将見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,聘請他為政府要員。這時候,隻有慈禧訓政,“天下可以轉危為安”。

慈禧

就在康有為等人積極活動,準備“圍園劫後”時,慈禧在頤和園裡,也做出一個決定:回西苑。

西苑位于皇宮西側,從光緒二十年(1894)起,沒有特殊理由,慈禧基本不回西苑。據學者茅海建考證,從1894年到戊戌政變前,慈禧太後離開頤和園回宮總共隻有6次,其中有3次是去恭王府看望病危的奕訢,另3次則分别為鹹豐、光緒的生日和鹹豐的忌日。

這個決定似乎并沒有花費她太多時間,看完楊崇伊奏折第二天,她就起駕回宮了。那天是9月19日,第二天伊藤博文才到。慈禧也并不太着急,回宮途中,她休息了兩次,換了兩次船,又換了兩次轎,還去萬壽寺燒了個香。一直到下午三點之後,慈禧才終于到了西苑東宮門,而光緒,在那裡跪接慈禧。

雖然楊崇伊的奏折讓慈禧疑慮重重,但她并沒有打算針對光緒發難。茅海建翻閱軍機處檔案發現,最初,慈禧打算見完伊藤博文之後,9月21日就返回頤和園的。但當9月21日真的到來,光緒打算恭送太後時,風暴忽然降臨。

政變

1898年10月6日,康有為在香港接受了英文報紙《德臣報》的采訪,期間,他大肆攻擊慈禧,說光緒已經認識到慈禧不是真正的母親,而自己才是光緒帝信任的人。康有為還篡改光緒帝的口谕稱,自己受皇命在海外活動,準備恢複光緒的權力。

在康有為的描述中,清廷存在以慈禧為代表的後黨,和以光緒為代表的帝黨。後黨是落伍的,守舊的,成為阻撓變法圖強的最大力量。

當時慈禧已經發動了戊戌政變,重新開始訓政,而且,她已經起了廢掉光緒的心思。這對有着二十多年感情的母子,真正決裂了。康有為的此番言論,把光緒推向更危險的境地。張之洞看到後,大為震怒,囑人與報館、領事館聯系,“告以康有為斷非端正忠愛之人,囑其萬勿再為傳播”。

目前史料并無詳細内容能夠解釋9月21日慈禧忽然改變心意決定訓政的原因。史家猜測,慈禧應該是聽到了康有為等人活動的傳聞,于是下旨捉拿康氏兄弟。而袁世凱聽聞慈禧的動作,以為她已經知道“圍園劫後”的事情,于是将康有為、譚嗣同等人的計劃和盤托出。

至此,光緒終于失去了慈禧的信任,暴怒之下的慈禧,開始滿城搜捕維新黨人。

9月28日,慈禧下令斬首六君子,通緝康梁,罷免維新派官員,除京師大學堂外,戊戌變法的新政全部廢除。9月30日這天,是陰曆的中秋節,原本計劃回頤和園的慈禧決定,不再返回頤和園,徹底收權歸政。持續了103天的戊戌變法,至此結束。

對于光緒,這個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年輕皇帝,慈禧也沒有手軟。“袁世凱告密消息傳京後,光緒帝的處境就惡化了。”曆史學者房德鄰在2000年的論文中指出。政變後,慈禧将光緒身邊的太監進行整肅,一連杖斃四名太監,革職數人。